【乾元九年七月二十九】【崔红馆】【平儿】流水归宗01

即墨坤 · 发表于 2022-11-29 21:50:21| 字数 1,713

乾元九年七月二十九夜有小雨崔红馆
上将军去而复返，回来抱着一个拢在玄色风敞里的女子。
平儿认得那风敞，是爷出门前她亲手系上的。
女子带着酒气又淋了雨，身子瘦但很沉，一番伺候也费了不少力气。爷说在外间小榻上歇歇便好，是以未再多言，拢衣告退。
回到房中，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一阵歇一阵，小房无有更漏，待久久之后雨声停歇，只觉得霁后月色皎如白雪。

平儿最初的记忆便是一个雪天。
才四五岁模样被妈妈引到一个碳火烧得旺旺得暖阁里，干冻的面皮在温暖的房间里一阵阵发痒，但是她知道：不能挠。她选在了大娘房里做婢子，大娘是府里嫡出的小姐，与她同岁。
等大娘同府里小郎君一道在内塾上学时，便给她取了个名字叫“画屏”，此时她九岁，跟着一道伺候笔墨，因而也识得几个字，能写会算。
画屏性子温吞，聪明又老实，大娘在一众姊妹间就尤为喜欢她。只是一个主子对仆人的喜欢，再如何也越不过身份去。
主母又有喜了，大娘很是高兴，听大人说这回是个弟弟，她更高兴。有了弟弟，娘亲的日子也好过些了。画屏替大娘捻好被角就去给她收拾第二天的笔墨，免不了要替主子抄上几页的，她默默做事，混似个哑巴。
日子安安静静的过，画屏得过赏也挨过板子，被少爷身边的小厮藏起过帕子，也见着大娘的未来夫婿红过脸。
这年画屏十五，身边姊妹都在惦记着放还归家，她是不想的，她晓得自己是官奴，官奴就是一辈子都要留在主人家意思。有天大娘与夫人在房中叙话，她送姑爷出二门子，回来时便听夫人同大娘说“……你可想清楚了，我听你兄弟房里人说，你那姑爷看画屏的眼色可不正，纵画屏是个好的，来日你身上不便，那个冤孽硬要了你房里人你可如何？莫不也似你娘弄个庶子在前，好几年不得安生。”
画屏一梗，她未想过这些的。
出府那天，大娘也在房里哭。过了些日子姑爷来看大娘问画屏去处，她只得红着眼说如今府内郎君渐长当取功名，故而将适龄婢子放出去一批，送回玄州老家了。

而本该在玄州老家的画屏却到了教坊司，她这个年纪已没什么好指望，入了枫林晚做伶人，如此惴惴不安的过了半年，崔红馆的琵琶伎病了，她给人留了几碗饭，琵琶伎便说教她琴技。
老伎在后屋接客，她便在前间记谱默弦。纵是天才，这个年纪学也晚了些，好在她生得温婉，一两年后也颇有些虚名。
枫林晚那些人没几个真心听曲，喝到酩酊时看见梳髻露颈、穿葱绿抹胸披半透薄纱的娇娘，便觉弹棉花也好听。
却不断有人夸她，直把她从枫林晚夸到崔红馆，自己都莫名。
乾元四年，她到崔红馆时已有二十岁。半路出家与馆中幼谙曲谱的正经乐伎相比自然不如，样貌也不是贵胄喜欢清冷风骨，在崔红馆似个透明人，只有武官来访，姊妹们才推她出去。
言下之意一个曲艺不精，一个不通风情，正好登对。

身在贱籍倒也不妨碍刻薄旁人，似乎哪里都有这种人。

平儿到不很在意。虽一样是教坊司，但崔红馆的日子好太多了，一些讥讽说出来只干别人口舌，说多了还渴。只要她不听，不生事，谁也不能凭这些话赶了她去。

当然也有难过的时候，有时候就是说不上来为什么难过。明明好好地，忽而眼泪就止不住的流。大概是一贯隐忍，但那些妄议入耳，身体都记得。

有一天落雨，她被支使去收晾晒，晚上又接军爷宴饮。守在外间的时候靠着澜花门缓缓矮下身子，心说我就小歇一下，若有使唤即刻就来……谁知醒来已是后半夜，自己正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。
掌下摩挲，这般细滑的料子当不是自己的住处。周围睁眼好似没睁的黑，待熟悉片刻才循风看向外间。
隔着一层轻柔幔帐，外间条案旁高立着一盏灯，烛火挑得极暗，照着随意倦怠靠在旁侧的高大身影，半明半暗。
这人偏头微微朝着里侧，着好像看着这边，又好像不是。
即使幽暗静谧，仍可估其魁梧身量。
梳刺鹅锥戴龟背甲，腰间一柄长刀。
这样的环境，这样的人，理应是叫人害怕的，但印在纱幔上的身姿侧颜又使这种危险变了些味道。
这位置刚刚好，既没有近到叫人心生戒备，也不能叫人忽视。他应当是见到自己坐起的，但是什么都没做，什么都没说。将发未发之际，蓦地教人心系。

那夜也是这样，连连绵绵的雨。
之后她就一直跟着他了。
起初有人叫她华屏，而后是华平，后来就是平儿姑娘。她早已不弹琵琶，但汉江两畔无人不照拂她的面子。
那位爷也依旧只爱舞刀弄棒不喜文墨，小娘子苦练半月琴筝他只能憋出一句“好听”。
但日子还过得。
且比过去好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