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墨坤
二月初八 阴 长公主府
不过数日，京郊晦朔山雨，已隐透化龙之势。
一双柔荑搭上襟前护甲，晨间凉意随手形晕开薄薄一圈水雾。牵起人手握在掌心，两人并肩一道行至府门。小厮牵过马来，仆从应具垂手静立。侧身朝身侧华服女子温声一笑“不是前日才说的放心，怎又特地早起相送？” 女子闻言，似被说中心事般赌气似抽出手来“谁担心你，不过忧心皇兄的江山罢了。” 未应，只是笑意更深抬手替人拨正鬓边微斜的珠花：“此行若不慎触怒天颜，还望殿下念在夫妻情分为我求情。”
自是又惹一道嗔怪眼风，却比春风更软三份。
二月初八 阴 龙乾偏殿
寅时出府便递话入宫，朝会毕引至偏殿。龙涎焚香其烟袅袅，循榻上帝子，撩袍奏拜“陛下，金吾卫前日于京郊巡防，偶见一队云阳商会车马形迹可疑。其随行护卫队列严整，换岗巡夜皆暗合行伍规制——不似寻常商贾护院。”略顿，自怀中取出一方素白布帕，双手奉上。帕中躺着一枚冷铁鱼鳞甲片，边缘一道锐利划痕犹新。“臣疑其车中藏有违禁之物，故已遣精干人手暗中尾随观其去向。若此物真伪甲胄兵械……”殿内烛火一曳，更衬冷峻“私运出京，齐心难测。”
抬眼望向御座，字字斟酌“云阳郡王乃陛下亲族，素享隆恩。未有实据，臣不敢妄动。故特来请旨，此事当深埋线密查其跟，抑或锁于京畿，阻于城门？” 言罢，又递上具文折子，蝇头小楷详录：自伶人失踪始，至宅院暗仓、甲光隐现，乃至商队改道、引文俱全——唯隐去凌若仙夜探等不宜明书之节，将几日所查悉做呈观。
太史烺
二月初八 阴 龙乾偏殿
“云阳商会…”
沉稳的嗓音自偏殿的龙涎香缓缓漫延，冷冽阴光透过窗牖，将铁鱼鳞甲片蒙上层寒凉流光。宽掌微屈，二指拢蜷，甲片被白布重新裹回，连带边缘那道新痕一起没入黑暗之中。案台离袖时，紫檀木桌案便静躺着那方白帕，一旁尚未批改完的奏折，朱砂水痕刚刚干透。
“甲兵自城中出，未必是云阳鬼。”声线转沉，眉间积郁不散，即便身着玄紫锦裳，金龙巍然，亦难掩去浑身尽透的疲惫。“此事责你查办，必要时可让北院佐协。”
言罢抬眸，深邃墨瞳镌映眼前之人的三分疏朗逸态，看得人凭生出半分歆羡。后位空悬十年，如今佳年渐入，己身龄长，北扶内隙，如若再不立后，长此以往，必生祸事，便是今年为此所上之折，竟比往年高出一倍有余，宣政议事一半议题，皆为立后，可见此事已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。
兀地，话头一转，看似随意而问：“对嫡嫂的人选，你可有什么想法？”
即墨坤
二月初八 阴 龙乾偏殿
君王抬手示意赐座，香茶随即奉至手边。才碰了碰嘴唇，闻言蓦一抬首，正对上帝子指间轻扣檀案，睇如古井深潭。
龙涎絮絮盘旋，殿外天光阴翳。光阴似在眼中流转一瞬——此刻君臣之弈，既非当年兴兵从龙的年轻武将，亦非初掷朝局左右支绌的高门勋贵。儒袍列甲下淬出另种沉定：“昔臣少不更事，只知恪尽职守，天家大事不敢妄言。而今…幸与菱儿育有一子，方真正体悟《战国策》中那句'父母之爱子，则为之计深远'。陛下问及，臣确有一思，今日斗胆陈情。” 置盏坐而拜禀，清正不疑：“臣以为，立后一事虽在眉睫，但不可不谋百年。国赖长君，此乃天数。端、平之下，稚子年幼，两王虽不及陛下当年天纵英睿，然德才初显，若得悉心雕琢，假以时日必定堪承大统。陛下可趁此时为二位殿下择高门淑媛，早定姻盟，既固国本，亦慰庄妃娘娘多年抚育之辛劳。” “慰”字既出，两相对视便知其意，座上身姿略倾话锋随即抵剖核心，“然‘慰’一字到底未能全齐心意，臣知陛下继位之初未行封后大礼，必有深虑。——或忧血脉之别，或虑朝臣非议。而今时移世易，惠国公府代代行商，虽有长子在朝，但无甚根基。立苏后，既可稳新贵宗亲之心，又因苏氏膝下无子，若抚故贤妃之子，反成其德，不至成外戚之祸，亦成全中宫母仪天下之美名。” 至此略顿，殿中寂静，唯闻更漏点滴。再开口时，言词渐凝霜雪之重：
"陛下正当盛年，臣与诸公与陛下左近，此正可布长远之局：令东宫于中宫互为砥柱，亦互为制衡。中宫以嫡母之尊抚育诸皇子，施恩六宫；东宫以储君之位修德进学，参议朝政。” 话音渐沉，字句似镌入蟠龙殿柱：“如此，纵使千秋万岁之后——”
起身撩袍再拜，鳞甲窸窣亦如金石坠地：“待臣与陛下百年…新君已立，中宫已尊，纲常既定，纵有风雨，亦不过宫墙内几声檐铃，难撼大齐万年基石。”
太史烺
二月初八 阴 龙乾偏殿
殿中烟檀缭绕，静可落针，香茗置案，左右垂帷。此一问，是君臣、亦为亲谊、更为挚友，光箭弹指，抬眼间，朗朗少年已卓然而立，家国天下，亦是两人并肩走过的披荆之路。
“此一问，朕曾询过很多人。”眉山岚峰几舒，或有一缕叹惘自尾谷而落，深深沉沉，杂糅万般无奈，惟在此刻方得半分慰藉，“唯独你，回答得最为舒心。”
那份朱批干透的折子被熟稔合上，垒于右案堆叠规整的奏牍之上，那枚裹甲的白帕，也被推至奏本堆旁，此方区域，习惯性用以搁置已处理的物件，每隔半个时辰，李全会拾掇妥帖。
即墨坤此番说辞不似临场泛论，足见立后之事于他心底，早已蕴蓄已久，方有今日公私兼顾，颇具人情味儿的话——即便方案早已不是首议。
“此前朕也问过燕霁，她也主张立苏氏为后，端王为东宫。”
“不过…”话说一半，嘴角勾出抹荒唐笑意，仿佛与他说个什么趣事，“她给朕出了两个馊主意，要么让朕将湛儿过继给苏皇后，博一份那嫡出的噱头，要么封源氏为后…”
“去母留子。”
尾音甫落，唇边笑弧未减，眼光幽幽地看着对面之人。
即墨坤
二月初八 阴 龙乾偏殿
笑意里那抹荒唐与寒意捕捉分明，并未立即反驳，反倒顺着笑意无可奈何似的一笑摇摇头，仿如燕霁那副什么都敢说的乖张模样就在押金前眼前。
“陛下……”开口似也还带几分对倡议之人的了然，“燕霁虽为女子，攻伐决断的狠劲儿素来不输男儿。此等谋国之论，若陛下只是天子，此计或可一劳永逸。”抬眸迎上帝子幽深注视，话锋却落向另处“可陛下亦是人父，亦为人夫。庄妃虽无缘后位，陛下的后宫难道还容不下一个真心待您的痴心人么？。” 言及此，索性起身。玄甲未除，行动间带起细微金铁摩挲之声，步履间尽是武将独有的节奏。行至案前与君上隔案而立不以犄角之势，而已宽掌稳撑书案。“至于将端王过继苏后……”展臂一挥，姿态磊落，摆着案上玲珑玉石欲做沙盘推演。“看似成全嫡出名分，却也无异昭告天下：陛下与朝堂，不信端王贤德足以正其位，不信庄妃教养之功，更不信苏后有容人之量。须以此等拟制，强求名分。弱冠而继，看似合乎立法，实是示弱于内外。”绕案行至帝子身前，魁颀之姿甲胄轻荡，语气却沉，诚与君王推心置腹，“他日新帝临朝独揽朝纲，不认生母是为不孝，抬奉庄妃为太后，亦是不孝——陛下要端王如何自处，又让后世如何看这段公案？” 凑得近了，几欲沾染衣香，抬眸看清人眼下疲色方觉太近又退开几步，仍以案上狼毫为例。“臣之愚见，东宫中宫互为砥柱之要，恰在于不强扭人伦，而在顺应人情之上，构建理法。”
持一杆以喻立后，“苏后于保国寺祈福多行善举，民间已有善名；无后而抚育幼子是其慈；不争不抢安守中宫本分，是其贤；陛下立苏后，是立'善'，'贤'，'德'之典范，天下归心。”又持一杆以喻立嗣“端王以长子之身，凭才德获立，是其能；日后孝奉嫡母，友爱诸弟，是其孝悌。陛下立他，是立'能'，'孝'之表率，臣工膺服。” 两笔相支，作何也无法抵住，于是又执一杆示于二人眼前以喻庄妃，语气放缓，带着点世家子弟惯有的透彻，将三支御笔交错衔搭，“而庄妃，陛下可厚赏其母族，可加封尊号，种种加恩厚赐让她明白，她的尊荣与安稳，系于陛下的念旧，更系于她的儿子稳坐东宫、她自己安分守己。如此，她便是最希望中宫平静，东宫安稳之人。”
随手抄起一叠奏章压于笔架之上，三支御笔承重而不摇，稳如大齐之江山。“以情为纬，以法为经，织出的锦缎才能既柔软又坚韧。燕霁法为刀快则快矣，却留满地碎帛血腥。臣之策虽行之缓圆，却能为陛下求个君臣安心，父子同心，夫妻平心。”抬眼看人，剑眉星目，并无苦谏的沉重，倒多几分并肩多年的了然：“臣佐陛下多年，总不愿见最后满盘皆是算计，没了人情味儿。”
太史烺
二月初八 阴 龙乾偏殿
燕霁之策，心知荒唐，诚其所言，有理无情，故蛰压经年，春秋流转，至舆情日趋明朗，大局将定之时，堪与至亲至臣，作或侃谈。
庄妃源氏，自苍华郡王府时途路相随，也已半生岁华，即便早年无私，今也悄作亲人，血脉相连，难以割舍，而这偌大宫闱，尚知过去艰易者，也仅苏、源二人。世人眼中，权如帝王者，当高台威严，江山锻骨，淬炼无心，然，人非草木，纵帝王者如何？焉能无心？
一切种种，不过权衡二字。
甲胄窸窣，由远及近，耳侧声朗徐徐，皆窥思与虑。及眸案上作观，其掌下玉石璁珑，张弛推演间力陈过继弊端，切中肯綮，当真洞若观火，叫人不由另眼相看。目随行移，辩音愈炽，倏尔执笔作三势鼎足，纷陈其利，举手投足，倒显纵横遗风。
唇弧微扬，指节轻扣紫檀褐沿，若忖思其言，深眸流影，似有所想，顷刻抬目看他，便笑意不减：“没看出来，你也有七窍玲珑、至善至美之心。”微顿，貌若闲逸，“回去不妨斟酌成文，后日早上也学他人，呈递一份。”
“对了，今晨李全说，温室那头鲜蔬熟了一批，你等会挑些温奚爱吃的回去，这天，涮锅子不错。”
即墨坤
二月初八 阴 龙乾偏殿
“臣遵旨。”承下具文之命，肃容应诺。待闻及后头那句家常嘱咐，眉眼间朝堂沉色便如春冰化水，倏然松泛开来。“谢陛下赏。”声里透出真切笑意，“家中那讨债鬼今春刚冒乳牙，正馋新鲜。陛下这恩赐送得巧，倒能让那小孽障也跟着沾沾天家的福气。”
谈及稚子，话头便不由多出几分——说龙抬头那日依古礼行了试齿仪，取了新柳嫩枝轻拭婴孩牙床，念的正是那句“龈露白玉苗，自此咬定福根，嚼碎百难”。言罢自己先摇头笑了，似是也觉得这番郑重其事里透着为人父的痴气。
又陪坐饮过半盏茶汤，见李全躬腰入殿候旨，知是时辰已到，遂敛衣起身。玄青袍摆拂过殿砖，甲胄轻响如环佩，向御座端然一揖：
“陛下若无他事，臣先行告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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